我倚靠在床頭,抬頭看頂上慘白的天花板。
四肢的疼痛疏解許多,可還是無法祛除。
額角的青筋跳了又跳,我索性閉上眼睛,腦袋里的思緒亂成一團,怎麼理也理不清。
門敞開的一瞬間,我一下睜了眼。
宋觀禮站在那兒,下意識地側了頭,半邊臉藏在陰影里,隱隱約約只能看見一點點病態的紅。
「醒了?」
我沒回答,只是看他。
他的手搭在把手上,上面綁了三四個創可貼,把原本修長漂亮的手纏得臃腫。
他說是削水果削的。
可我又不是傻子。
紛繁復雜的思緒歸位,話在嘴邊呼之欲出。
「阿禮。」
我看著他,把藏了很久的話說出來。
「我想做手術。」
宋觀禮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睛,張了張嘴,最后什麼也沒說。
我坐在床上看著他笑:
「過幾天就要下雪了。」
「等看完雪。」
「我就去國外做手術吧。」
25
今年的初雪如約而至。
漫天的風裹挾著雪沫,紛紛揚揚的,堆疊銀白。
因為太冷了,外面都沒什麼人。
我和宋觀禮像兩個異類,在風雪里慢慢踱步。
宋觀禮的話忽然多了起來。
他講起以前在孤兒院的事情,我就一邊聽,一邊笑。
北風刮在臉上有些疼。
關節處的骨骼聲愈發大了。
耳邊只有風聲和宋觀禮如碎冰裂玉的說話聲。
我聽了一會兒。
忽然開口。
「宋觀禮。」
他噤了聲,垂眸望向我。
眸中沉沉的,像是昏暗的海,又像是死寂的原野。
我看他,隔著飛雪,說:「你不能死。」
「你要去看布達拉宮,去看金字塔,去看……」
我卡殼了,卻想不起來自己從前還說了什麼。
「吳哥城。」
他幫我補上。
我笑了笑:「對。」
他不回話,斂了眸不看我。
我就去牽他的手。
宋觀禮的體溫比我高,我身體不太好,手有些涼,被他握住就像冰塊在融化。
他抓了我另一只手,一起捧在掌心,低聲喚我的名。
「阿荔。」
「我們去領證吧。」
「不要。」
我想也不想就拒絕。
「我現在丑死了,等做完手術養好了再說吧。」
他又不說話了。
雪越下越大。
覆在他的肩上,頭上,睫毛上,染出華發。
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,忽然笑開:
「白頭啦。」
風聲呼嘯。
「阿禮。」
「我們白頭了。」
宋觀禮眼里的浪潮一次比一次洶涌,水色幾乎要從他眼里掉落。
他突然松開手,把我抱在懷里。
抱得很緊很緊。
我的頭抵在他的心臟處。
聽他喚我的名字。
一聲又一聲。
最后混亂到不成語調。
我閉上眼睛。
26
睜眼時醫院走廊的燈有些刺眼,一瞬間恍如隔世。
已經在國外了。
我的頭發因為手術全部剃光了。
今天就是手術的日子。
移動床的輪子不疾不徐地滾動,宋觀禮握著我的手,攥得很緊。
手術室的門近了。
宋觀禮的目光落在我臉上,眉目清冷,只是眼尾壓不住的紅,像是凝成實體的悲慟。
「阿荔。」
他的嗓子有些啞。
「嗯。」γz
「……我已經把結婚場地挑好了。」
我看著他,彎唇笑起來。
「那婚紗要等我自己來挑。」
移動床忽然停下來。
手術室的門打開。
宋觀禮不動了,垂著眼,仔仔細細地看我,神情肅穆如十年前分別,遍遍描摹我眉眼。
然后說:
「好。」
「等你出來……」
「自己挑。」
27
手術室的燈光晃眼。
門被關上,宋觀禮被隔絕在外。
麻醉針的作用下,我逐漸失去意識。
命運的骰盅開始搖晃。
后記:幾回魂夢與君同
1
宋觀禮的母親是個愚蠢但漂亮的女人。
過分愚蠢,也過分漂亮。
未婚先孕。
身世太過普通,入不了宋家的門。
但她還想著要把宋觀禮生下來。
她以為這樣就能和愛人在一起。
可惜一子錯,滿盤落索。
宋舟沒有娶她,從了家里安排的婚姻。
父母蒙羞,不肯再認她這個女兒。
她嬌弱,做不了重活,帶著堪稱拖油瓶的兒子,日復一日地做一個浪子回頭的夢。
2
宋觀禮不知道她的夢是什麼時候醒的。
他名義上的母親,對他的「愛」停留在他兩歲半。
那年,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宋珍珍出生。
母親的存在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。
大部分時間,宋觀禮在他母親的眼里并不是一個具象的人。
所以三天兩頭的遺忘和視而不見的冷漠都是常事。
四歲的時候被忘在煤氣泄漏的房子里,幸虧鄰居幫忙,僥幸活下來。
宋觀禮并不叫她媽媽。
他瘦小,孱弱,冷漠。
沒有孩子的天真和無邪。
母親并不打罵他,只是不在意。
她也不在意自己,所以等待變成了消磨。
宋觀禮見過她發瘋,滿地都是酒瓶子的碎片,鋒利又尖銳。
他的母親坐在中間又哭又笑,手腳都被劃傷,鮮血不斷涌出。
像散落一地的玫瑰花瓣。
后來她死了。
當著宋觀禮的面從樓上一躍而下,摔得粉身碎骨。
死前最后一通電話打給了宋舟。
可是直到他的母親尸體下葬,直到宋觀禮被送入孤兒院,他血緣上的父親從未出面。
3
宋觀禮的世界是望不見盡頭的深沉夜色,是空無一物的萬里荒原。
漂亮的外表下是看不見底的無盡深淵。
去哪里都一樣。
被人牽著送往孤兒院的路上,他這麼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