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‘子之于母,譬如寄物缶中,出則離矣’。”姬善淡淡道。
牡丹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,瞪著她道:“你得意了?高興了?我們都要回去了!”
“高興。”
“你!”
“你們本就不該來這里。趁著現在能回,趕緊回吧。”姬善說罷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。身后傳來牡丹斥罵捶地的聲音,她的目光閃了閃,抬頭看天,天高云闊,幾只大雁飛過,秋天來了。
是夜,崔氏走進姬善的房間,發現她在看醫書,根本沒有收拾行囊。
“你怎麼不收拾?”
“我又不走,無須收拾。”
“誰說你不走的?”
“您說送大家歸家。可我沒有家了,而且夫人答應過找我阿娘。夫人是大人,不會食言。”
崔氏不由得笑了:“你很聰明。”
“我還能更聰明一點。”
“哦?”
“我本以為侯爺府救我,是因為我的血脈。”
“難道不是?”崔氏索性坐下,為自己倒茶。
姬善搖頭:“你們只是看中了我的臉。”
崔氏倒茶的手就那麼僵住了。
“你們辦學堂,也不是為了栽培我們,而是在篩選。”
“哦?”
“你們在為寫字帖的那個姑娘,找替身。”
崔氏的杯子掉到了地上,發出清脆的一記炸裂聲。
“你們解散學堂,是因為已經選出了替身人選。”姬善說到這里,從書里抬起頭,沖崔氏燦爛一笑——笑得跟初見時一樣甜,“就是我。”
崔氏定定地看著她,半晌才啞聲道:“你確實很聰明,但是……”
“要韜光養晦嘛,我懂。”
“既懂,還來賣弄?”
姬善沉默了一會兒,放下書,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,顯得異常嚴肅地道:“因為我知道,若我不賣弄,不快點讓你們選中我,時間拖久了,那些花兒就沒法回家了。”
“你!”
“阿娘給我講過,秦皇的陵墓葬了八十萬工匠——很多秘密,是要用人命封印的。”
崔氏盯著她,久久無言。
姬善被再次帶到瑯琊面前時,已是深夜。
瑯琊坐在幾前,幾上放著一瓶花,正是日間姬善所插的那一瓶。
崔氏躬身道:“夫人,阿善來了。”
瑯琊招手,讓姬善過去坐在她身旁,打量了她好一會兒,才道:“去備些消夜來,咱倆吃點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姬善道,“阿娘說過,過午不食。”
瑯琊笑得越發親切道:“令堂還教過你什麼?”
“很多。最重要的一條是——做人,一定要善良,所以為我取名善。”
瑯琊的笑容頓時淡去,沉默片刻后,撥弄著瓶子里的花轉移了話題:“你為何不按夫子教的插花要錯落有致,講究風韻?”
“這便是夫子教的。夫子說——插花要考慮花瓶放在何地,獻于何人,是否合宜。既是要獻給夫人,自當按照夫人想要的插。”
“哦?我想要什麼?”
“我記得入學第一天,書房門口擺著一籃花,管家讓我選一株花為號。那籃花便是這麼插的——姹紫嫣紅,滿滿當當,看似無章,但細看的話,會發現無論斜枝如何凌亂,主干都是筆直的。”姬忽說到這里,笑了笑,“就像那個人的字一樣,豎筆直,橫飛揚。”
瑯琊微微瞇起眼睛道:“那個人是誰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令堂不曾告訴你主家的事?”
“阿娘從不提及姬氏。”
瑯琊嘆道:“你母元氏十分要強,自達真人逝后便與我們斷了聯系。我雖不曾見過,但看你便知,不是妙人,教不出你這樣的女兒。”
瑯琊示意崔氏將花搬走,崔氏離開后,將房門輕輕合上,如此一來,偌大的房間里便只剩下了她們二人。
“我有一個女兒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姬忽,大小姐。”
“字帖是她的。”
姬善一驚,眼睛慢慢地睜大了,道:“大小姐,找替身?”
“她要去一個地方,很遠,回不來。”瑯琊說這話時臉上有淺淺的哀色,“我們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。”
“為何不對外說病逝了?”
“你如此聰慧,我便直說——姬家大小姐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,也是很有用的一個籌碼。我得留著,以備將來不時之需。”
“你希望我假扮她,留在這里?”
“不是假扮,而是——成為她。姬家大小姐所擁有的一切,只要你點頭,就都是你的了。”燭火下,瑯琊的眼瞳是那麼明亮,閃爍著人世間最極致的美好和誘惑。
象箸玉杯、仆婢成云的貴胄生活。
玉葉金柯、眾星捧月的尊崇地位。
青云萬里、一帆風順的遠大前程……
全在前方等著她,只要她點頭。
姬善咬了咬下唇,抬眼,注視著瑯琊——甚至還能有這樣一位美麗優雅、位高權重的母親。
她沉思了很久。瑯琊很耐心地等待著。
終于,姬善的睫毛顫了顫,開口了:“那麼……我的阿娘呢?”
“無人知曉瑯琊是怎麼回答的。總之幾天后,瑯琊將姬善送到駱空山千問庵,對外宣稱姬忽得了天花,去找無眉神尼醫治,無眉喜愛她,收她做了弟子。兩年后再回家時,面容已長,無人起疑。從此,她正式取代了姬忽。此后我們所聽聞的所有姬忽的相關事宜,都是她做出來的。”
姜沉魚聽到這里,再次拿起《國色天香賦》道:“她的文采如此了得?”
“這倒沒有,詩稿皆是言睿捉的刀。”
姜沉魚不由得輕笑了一下,揶揄道:“衰翁這一生,還挺忙的。
”
“言睿對我說過——姬忽和姬善,一個號稱無心,但心志堅毅;一個號稱善良,但其實……并無善念。